闻言,项羽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奉先……果真狡黠。

    同样听了这番话的众人,面色则倏然变得微妙。

    偌大楚营中,自宫宴那回一举成名、名声最盛的吕毒士;策略上最能左右楚国,斩内奸、荐贤才韩信,亲手守住国都的肱骨国士;更叫人望尘莫及的,连陛下也敢在谏言不成的情况下,二度拳打脚踢的神人……

    这么一号连亚父范增都愿主动屈居次位的重臣,怎说得出‘唯有一身力气勉强能登上台面’的瞎话!

    然观陛下虽是面色不改,周身氛围却透出几分满意,众人心中再多感慨,也只能叹一句吕布果真摸准了帝心。

    不仅擅于揣度上意,更有一身天赐的厉害本事,难怪独得陛下青眼了。

    因众人皆对吕布立功甚多、后来居上,必将受赏最多最早的一点心知肚明。

    遂当项羽亲口宣布,以吕布身为贵族,为楚输诚献忠、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功劳最大,封为宰相,封二十等爵中最高一等的彻侯,可于关中亲选一县,取三万户为封邑。

    如此厚赏,直让群臣心里惊叹,无不目露羡色。

    吕布却是面色如常。

    那日他不惜抛下一切、出逃千里的举动,彻底证明了他无意仕官的决心,莫说是心仪于他的项羽,就连范增也不敢再‘逼’紧了,唯有一边惋惜叹息,一边商议着今日之事。

    纵使吕布不愿要,就因他于楚营中后来居上,立下首功这点,项羽于公于私,都必须重赏。

    项羽仍抱着‘奉先想明白后,或愿应承’的一丝心思,由着亚父与奉先议完如何演这出戏。

    然而吕布本就是个能懒则懒的脾性,早被前阵子那不住动脑子的痛苦给吓怕了,如今大仇都要得报了,哪儿还肯傻乎乎地卖力干活!

    遂他是眼也不眨地,当场辞谢道:“早前陛下斩除暴秦,驻军关外,臣四处流离,方有幸投入楚营中,必是出自上天指引。且臣能力微薄,唯有忠诚可取,始终随侍陛下身畔。万幸陛下英明睿智,于百愚中择一智,于无用中取一贤,慧眼识英雄,麾下猛将如云智士如雨,方可接连战胜克敌。今日一统天下的霸业,分明是上天赐予陛下的运势,臣岂敢擅自居功?臣只受侯位之封,便是心满意足,而不论封底也好,封户也罢,皆不敢领受!”

    吕布眼也不眨地将腹稿背到这里,本已算结束,顺势下拜后等范增圆场即可。

    但他不知怎的,一瞅见那憨子难掩失落的神色,眼珠子一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继续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常年出生入死,难免有建功封侯之愿,臣亦然。然臣观百姓同为陛下肝脑涂地,披肝沥胆,却是尸骨露于荒野无人理会,父子离散之泣音不绝于耳,良田荒废而无人耕种……若只为臣一己称王之私欲,却令天下难以一统,似前段时日那般时刻落入分裂四离的境地,岂非将陷一心振兴天下、重现盛世的陛下于不义?”

    吕布向项羽深深一拜,掷地有声道:“为人子女者,头上岂能有多位父母亲族?陛下昔日仅为楚王,只需怜恤楚一地之民;如今却贵为天子,四海八荒之内,无不为陛下子民,是否归于臣下封邑之中,又有甚么打紧呢?周王朝曾强盛一时,得诸侯宾服,外夷来拜,天下和洽鼎盛;然君长一旦势微,群雄并起,天下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

    不仅是周朝,就他更为熟悉的汉亦是如此。

    当朝廷势盛时,刺史无不兢兢业业,疆域安定;而当朝廷动荡时,手掌实权的刺史无不凭着‘天高皇帝远’的优势纷纷脱离掌控,逐鹿中原。

    忆起曾亲眼目睹的凄惨景象,饶是铁石心肠如吕布,目中也流露出几分怆然。

    “陛下愿怜惜臣下,为臣下之幸事;然臣下亦当知臣属之义,不当令天下臣民皆陷入难境!封侯为嘉赏,臣愿受;金银珠宝,臣亦欣然领取;然若以裂土为赐,臣窃以为万万不可也!”

    听了这话,一些个还抱存侥幸的群臣心里,纵使再不甘心,也只能抽痛着认了。

    他们虽不知为何,吕布怎能不慕名利至此,非要铁了心拒这已赐到头上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