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雨荒店
虽然已是初秋时节，天气依然十分炎热。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被烤得暖烘烘的麦秸的味道，滚滚的热浪弥漫在大地上。路上的行人裹在汗水里，湿热的衣服贴在身上，又难得一丝儿凉风，简直让人发狂。
黄土路上，一个年轻人正打马而来，扬起的细小尘土在他身周围、在炙热枯闷的空气里不安的翻转，这人满脸的风尘仆仆，此时正手挽缰绳慢下速度让马儿歇一歇，这马早也累了。这年轻人名叫叶天征，正着急赶往平安城。叶天征把马牵到阴凉的地方，任由它嚼着路边的野草。自己从行囊中摸出水袋喝了几口水，便纵身跃到近旁的一个小丘上查看远处道路如何。此时天也正有了变化，刚才还是烈日如火、天干气燥，此时却突然吹来一股凉风，直吹入怀，令人好不惬意。这风来得蹊跷，叶天征不由得向风来处望去，只见天边一大片厚重的黑云气势汹汹的向这边压来。雨来了倒是凉爽，只是无处避雨，叶天征这样想着便从小丘上向下四处里一望，只见远远的西北方向上，临河之处绿树包围中路出一角房屋，倒是能够借宿的好去处。看这黑云压境之势，叶天征不敢久留，忙下了坡，跨上马向那有人家处急驰。等到近了，看到在风里招摇的酒幌，方知那是一处客栈，就奔地更急了。
叶天征刚进客栈,轰轰的雷声便在他身后炸响起来,客栈里的伙计早已迎接出来,是一个五十岁左右面容愁苦的中年汉子,肌肉强健倒也算得上高大健壮,他接过叶天征手里的缰绳,知道这种天气客人必是留宿无疑,便道:”我待会便为客人准备客房,现在您还没有吃饭吧”叶天征点点头道:“炒几个菜，简单就好。另外给马多饮点水，喂些上好的饲料。”那伙计答应着便牵马到马棚，那马棚在院子的左侧，是用茅草活的稀泥草草搭就的,此时马棚里已拴着一匹马,全身雪白,毛色油亮,一看便是一匹好马。
叶天征一走进店里，便觉光线昏暗，下雨前的沉闷感又加重了一倍，环顾之际，西边靠窗处的好位子已被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占据。这紫衣女鹅蛋脸儿，细长的眉毛再加上肤白如雪，体态优美，倒也算的上是个美女。此刻正拿着把团扇轻摇着，瞧她那副郁郁寡欢却又故作骄傲的神态，好似这肮脏的荒野小店玷污了她似的。不过如非在此穷乡僻壤，而是在那繁华之都遇见她这种体态神貌的人，肯定会有人以为是出身富贵的名门闺秀或是青楼艳女。因此世上的女人大多爱作此神态，所以这种女人到处都有。叶天征不便也不愿多看，收回目光，便随便挑了一个位子坐下。一会儿饭菜便端了上来，由于旅途的劳累，叶天征只是在专心的喝酒、吃菜。而此时空气更加沉闷，一声声滚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屋里更暗了一些。油灯已然点起，但是火光暗淡，小小的火光摇曳在每个人的脸上。伙计心事重重的倚在柜台后面，也想不到给每个桌上添盏油灯。正在屋里一片沉闷，只有叶天征的咀嚼声时，从远处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此时屋外又起了大风，一阵阵的向屋里灌。大风吹得屋外的树枝、树叶哗哗作响再加上越来越近的马蹄沉重的击地声，一股无形的重压压向屋里的每一个人，让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丝坐不下去的恐惧。就在这时“咣”一声巨响从屋外传来，而屋外的马蹄声也遽然停止，众人一惊，那伙计忙抢了出去，动作居然迅捷而有力。原来是院里地一株枯树的树干被大风刮断了，也正在此时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汉子宛如天神下凡，穿过大风扬起的漫天尘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材魁梧、双目有神，且气度非凡。这随便一站，即使身周狂风呼啸也纹丝不动，脸上仍是镇静如常。而且这青年人双目深邃，深不可测，只对着众人扫视了一眼，好像便已将各人的心事看透。他嘴角又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所以单单从外表看这人就不是一个平常人。叶天征看了他一眼，便会过头来，左手端起酒杯喝酒之时，右手已将长剑取下放在了手边，暗暗戒备。青年汉子刚被伙计引进屋里，屋外便噼里啪啦的下起了黄豆般大小的雨点，真是好运气。到了傍晚，天更加昏暗起来，屋内再一次陷入沉寂，那伙计早进到里面的屋子里不再出来，而屋外的人正各自守着一盏煤油灯或吃饭或观雨乘凉。然而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隐约着穿过雨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这条路上平时行人甚为稀少，今夜又临大雨，客人竟然接二连三的到来，始终有些不对劲，人人都有这种感觉，屋里的气氛紧张了许多。马蹄声已近，接着便听见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大叫着“店家，店家”那伙计也许就是店老板，因为自始至终这店里只见他一个人在进出。只见他极不情愿的披了斗笠出去，接着便见两个人穿过灰白色的雨幕进入厅里，却是两位年轻的姑娘，年纪较大的有十八九岁，而那个小点的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两人全身湿透，狼狈至极，腰间悬着的两把长剑确更为显眼。那伙计将来人的马牵到了马棚，因此迟了片刻才进入屋里。但显然对于这两个人的到来有些不悦，瞥了眼两人腰间的长剑，这才道：“店小，今儿来的客人又多，只能让两位挤在一间房里了。”那位较大的姑娘点点头道：“一间房就够了。”另一位小女孩早忍不住湿衣遮体了，叫道：“店家，你快领我们到客房去吧。”伙计便引她们上楼，早先那位姑娘道：“厅里亮堂些，我们一会下来吃饭。”
过了一会便见这两位姑娘换了干净衣衫走下楼来，两人穿着都十分朴素，腰里仍然悬着长剑。两人一走下来便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说什么今天运气好有客栈可以住，反正是师姐长师妹短的，原来这是对师姐妹。那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年龄稍大点的是师姐姓杨名兮，另一位穿淡黄衣衫的是师妹郑雨如。这师姐妹原是初出江湖，没什么经验又对什么都感兴趣，因此她们一下楼，小店里便不复寂静。两人话题无限多，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有点旁若无人的感觉。叶天征还行，他生性沉静，自己不喜欢多说，有时确也乐于听别人讲话。何况此时天又尚早，人也挺无聊，听听两位姑娘的娇声脆语、妙语连珠，倒也解了不少烦闷。而对于那青年汉子，他根本就忽视了这对姐妹，在他眼里她们实在太普通，就算长得挺美，但美人多了去了，这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一边想事情，一边自斟自饮。但那紫衣女却歇息够了，又受不了这吵，横了她二人一眼便上了楼。
阴雨天气再加上多天的旅途劳顿，让人一沾枕头便能呼呼入睡。杨、郑师姐妹住在同一间房里，睡到半夜雨就更加大了，雷声滚滚，闪电耀耀，雨大的就好像头顶的天破了一块哗哗的往下漏水似的。杨兮这几天过于劳累总是睡不稳，被外面的滚滚雷声惊醒以后，在床上辗转翻侧却始终不能入眠。此时屋外哗哗的雨声里不时地传来隐约的马的嘶鸣声，杨兮听着就像自己马的声音。这是姐妹们唯一的脚力，她二人身上并没有过多的财物，因此特别爱惜马匹。此时杨兮听着外面马的嘶鸣声越发不能入睡，心下记挂着牲口，只怕马匹被偷，便穿衣下床。这时只听见窗外面的河水轰轰流淌着，杨兮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借着暗淡的星光可以看见这小客栈临着的那条小河此时已是河水暴涨，河水汤汤已经漫到院墙旁边。杨兮心内叹道：今夜的雨水好大。再回头一看郑雨如，她蜷缩着睡得正香。杨兮蹑手蹑脚走出房，回身替她掩好房门，这才晃亮了火折子。
此时天地之间只有哗哗的雨声，一切都静得出奇，而夜又是黑得出奇。杨兮手里的淡淡火光只能照清她身周不过三四尺的距离，她此时只感觉好像身处于一片茫茫的荒野之中，孤立无援。夜又是暗得如此浓烈，让人顿时失去方向感，只是感觉有人在窥探，危机四伏。杨兮极力压制内心这种对危机的直觉，外面马的嘶鸣声仍是隐约的传来。杨兮牵挂着马，稍稍定心便放开步子，让自己走的自自然然、理直气壮，以抵御内心的惶恐。她举着忽明忽暗的火折刚走到大厅的中央，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总感觉到不安，因为暗处有人!她之所以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有扣动机弩的声音，这本来细微的声音在这暗夜里却特别明显，虽然屋外是哗哗的雨声，但却衬得屋里特别的寂静。所以当一只短箭裹挟着一股劲风向杨兮当胸射来时她早已有了准备，侧身一让便躲了过去，同时大喊道：“有贼。”这一下那暗处的人急了，短箭连发向杨兮射去，杨兮被逼的手忙脚乱。但此时安静的楼上也起了打斗，而且刀剑声十分杂乱，远比楼下激烈得多，看来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楼上，客房!“不好，是住进了黑店。”杨兮暗暗心惊。正当杨兮疲于应付短箭时，有人从楼上一跃而下，喝道：“什么人？”杨兮依稀认得这正是在自己之前来投宿的那个年轻人，便疾冲到他身前，见了熟人心下的恐惧先去了一大半，杨兮舒一口气道：“这肯定是家黑店。”叶天征用剑拨掉两只短箭，点点头。一瞥眼间看见杨兮手里的火折子竟然还微弱的亮着，便知道她是初入江湖,有些无奈忙道：“快吹灭火折。”杨兮脑子里这才转过来，自己太傻了，手里的火光不正暴露了自己吗，怎么能犯这么幼稚的错误。这样一想，杨兮便为自己的愚蠢而红了脸，但她念头转得快，这一会早就摸透了那放暗箭之人的大致位置，手上略一使劲便把火折抛了过去，她同时拉着叶天征闪向一旁。但躲在暗处放箭的人却没有杨兮的反应快，当黯淡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照亮了他眼里的那一丝惊讶时，杨兮那位同伴的剑也递了过去，他的剑很快，在火折子落地前的这一瞬间，只一剑便割破了那人的咽喉。也在那一瞬间，杨兮看见暗红的血从那人的喉间喷涌而出，四周顿时弥散开一股血腥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人被杀，看见被杀的人脸上绝望而扭曲的神情，听见被割破喉咙的人临死之前发出“呼呼”的声音。她有点恐惧，下意识的向叶天征靠去。叶天征也立刻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她对他此刻的依恋，两人之间顿时有一丝微妙的感觉，这感觉着实美妙——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彼此依靠。稍稍过了一会，叶天征好像是解释一样，又像是为了减轻杨兮的恐惧，道：“我以前当过捕头，有时也不得不杀人，你不用害怕。”见杨兮依然有些魂不守舍，便又道:“现在楼上打斗的厉害，也不知怎么样了，我要上去看看。姑娘你呆在这儿吗？”杨兮刚回过神来，也没听见他说什么，突然想起师妹还在楼上，不知道怎么样了。立马担心起来，抬头一看，楼上除了自己与师妹住的那间客房外，全都亮起了烛火，而且紧挨着自己屋子的那间客房，也就是那个青年汉子的屋里有人正在激斗，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很大。杨兮这下心里全没了底，师妹不可能还在睡觉啊。杨兮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得说什么拔腿就向楼上冲。叶天征紧跟其后也上了楼,但楼上的走廊里十分混乱,只见那在自己之后投店的青年汉子正被三名大汉围攻,其中一名正是这店里的伙计，虽然要对付三个人但那青年汉子也略占上风，只是一时半刻看来不能取胜。叶天征挥剑便向一个看似十分凶猛的麻脸大汉砍去，同时喝道:“你们是什么人”那一个麻脸大汉叫道：“谁管你是什么人，我们只是寻仇的，不相关的人不要搅合。”叶天征见他一脸气急败坏，也不再跟他多说，只是手下的剑招更狠了。杨兮担心师妹，但又见他几人缠斗不休，占住走廊无法通过，心里越加烦躁不堪。只可惜长剑并不在身旁，便顺手捡起脚边一根的短棍，挥舞在身旁,一边护住要害；一边不管是谁的剑,谁的刀只要挡住她的路,她就去格,去挡,去挑,去刺。那些黑衣人不想再多一个对手，而叶天征与那青年汉子又怎会拦她，是以杨兮竟然很容易得通过了这个混乱的剑阵。杨兮扔下棍子便奔向自己的房间，大喊着:“师妹，师妹。”可是一看见半掩的房门，杨兮心里就先凉了半截。但她心里仍有一点点希望，她慢慢走进屋里，希望可以看见小师妹仍蜷缩着像只可怜的猫儿一样在睡觉。可是只有淡淡的星光，透过窗户洒在空空的床上。杨兮的泪立马流了下来，心里空荡荡的，她与师妹从小一块长大,相互依靠。何况这次她又受师父之托要送师妹回家，如果师妹不见了，她该怎么向师父交代、怎么向师妹的家人交代。此刻她只想让师妹回来，她可以替师妹去受罪，去死。可是现在怎么办，杨兮满心都是绝望，抄起桌上的长剑便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