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蓝灰色的天空显出第一线赤色的时候,太极门前的金鸡刚好唱过三遍,侧殿的一众大臣纷纷正色,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冠,然后持笏,有序地循着这一点天光往殿内走去。

    殿内,皇帝端坐着,隔着十二道旒瞧背着霞光鱼贯而入的大臣一一站定,而后齐呼万岁。泰安帝面上显出疲惫,但声音还是一如往常,“诸位平身。”待众臣站定,身边的内侍张寻早已准备好他的发言:“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话虽是这样说,张寻琢磨着这几日皇上为着太子殿下的事烦忧,已经是几日没有好好安睡,这些个人精似的大臣们应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皇上糟心,所以在例行喊了这一句之后就老神在在站着,等着下朝。没想到——

    文官队伍的末端忽然走出一袭青色朝服,身姿挺得笔直,张寻被这动静惊动,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往来人看去,那一袭青衫虽看不清脸庞,但是一双眼却是透着清冽的光,整个人像一块才打磨好的玉,在这渐明的日光里,熠熠闪着光。张寻心里暗道,这样的眸子,多少年没见了,当年……

    “卿要上奏何事?”泰安帝皱眉,因着旒珠的遮挡,并未叫人发现。这走上前的不过是一个从六品事官,不说他压根接触不到什么机要,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在这廷议中讨论的事情可提,就是他真有什么有价值的意见也应该在他所在的部府商讨过后再由长官提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怀着一股凌然的正气,就这么莽撞的站出来。

    那人双手持笏,竟是直愣愣跪下,骨肉磕在玉石铺就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微臣有本要参!”这声音配着跪下的余音,在这不算小的太极门里回荡,身后穿着大红朝服的官员均凝了声息,盯着这个有些瘦弱的身躯。

    “哦~”泰安帝将声音提高了些,显出一点兴趣,“不知卿要状告何人?”

    “臣要参晋王,身为朝廷重臣,流连章台,恣肆旷荡,私德不修,此为一;于太子殿下病中,擅用太子仪驾,目无纲纪,此为二;封王日久,不就封地,不尊国法,此为三。”

    话毕,那人躬下如松的躯体,嘭,笏牌与额骨与玉石相撞的声音在廷中铮然响过,拨动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扯到自身的大臣心弦,伴上日久的几位下意识地掀了一点眼皮往上探去,果然见那玉旒之后的人,已经变了脸色,不由叹息,十几年,时光还是没有消磨掉皇上对韦后的情意,于是又忍不住地将眼光投向一身大红朝服、站在文官之首,微微躬着背的韦司马,和他身侧依然站得笔直的晋王,不知道韦后的情意,够这位殿下消磨几次?

    “晋王,用太子仪驾的事,可是属实?”泰安帝转眼看向下首静默站着的萧珩,声音是少见的含了冷意。

    萧珩抿着嘴,垂下眼眸,转过许多心思,还是出列,躬身,沉声道:“李尚书郎所言,字字属实。”

    “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泰安帝凝眸,直盯着萧珩,语气甚至软了一些,像是只要萧珩这时候否认一句,或者显出一点后悔之意,他就会对这些逾矩的行为概不追究,让他继续做他那逍遥王爷。

    一些老臣已经在心里暗暗摇头,不想那原本躬身立着的晋王却径直跪了下来,一字一句,中气十足地回:“儿臣道,李尚书郎所言属实,昨日凭太子仪仗招摇过市的是儿臣,不顾皇室礼仪,流连章台的是儿臣”,他顿了顿,抬首望向正看着他的、面容有些苍老的父皇,垂下头,捏紧手中的笏,继续道——

    “借着您对母后的真情厚意,不遵祖制,按时前往封地的,也是儿臣!”

    他说完,伏身叩拜,“儿臣有愧于父皇和兄长之厚爱与信任,愿领罚。”

    长久沉默,皇帝对晋王的偏爱,从来不避前朝后宫,这成年之后,应当前往封地的规矩,也被皇帝以晋王尚未娶妻为由早搪塞过去,本按着太子和晋王的关系,诸臣琢磨着,这晋王一生都在这京城王府之中也不是不可能,谁能想到,晋王却做出这般逾越礼制之事,更没人想到,皇上都只差明白说只要你否认便可当一切都是那小官污蔑,那晋王却全盘认了,还捅破皇帝对他百般偏爱的那一层原因。

    看来,这天儿比自己想象的要变得更快更彻底!

    张寻手心攥出汗来,心里忙不迭的念叨,这晋王殿下怎么偏偏这时候犯起倔来,皇上心里怎么都是偏袒他的,只要这时候沉默着服个软,皇上随便找个说辞,打发了这尚书郎,到时候父子私下相谈,不是什么都好说,还偏偏提先皇后,这不平白让皇上下不去台嘛!心里虽然不住说晋王,但还是不住地拿眼神示意在左首端坐的、须发皆白的韦相国。总要有人给皇上递台阶,晋王已然如此,那么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历经三朝的老人。

    “咳咳”,也许是接收到了张寻的眼神,也许是殿内的寂静原因终于被这位老人消化完,他终于有点什么要说,因着身体不好,在开口前不得不先清清嗓子里的痰,旁边侍立着的内侍早捧过痰盂,侍候他完成了开口前的准备工作。老相国手握着座椅被他摩挲得油亮的虎头,使了劲,想借力站起,两边的内侍也都紧张起来,就要伸手去帮他,却听到上首传来醇厚的声音:“相国有何意见,直说就好,不拘那些礼节。”

    韦相国于是作罢,坐在椅上,朝皇帝拱手,行了礼,而后徐徐说:“老臣以为,国礼不可废,皇上爱子之心亦不可不考,按律,僭越者应杖百而后下狱,但是晋王为龙子,身体发肤皆受之圣上,不可轻易损毁,这杖刑便不得不免去,至于下狱——”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后内侍急忙给他顺气,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如今太子尚在病中,为祈福,早前已赦免一批犯人罪刑,不好再将晋王下狱。”

    千言万语,不过是为着保晋王罢了,那些大臣哪个听不出来这意思,杖刑一百,莫说晋王这金玉里长大的,就是一般的军士,也早皮开肉绽,一命呜呼了,就是这相国不言,皇上也断不可能真如此狠心罚他。只是看这个意思,竟是连牢狱之灾都不愿这金尊玉贵的王爷沾染。有几个人偷偷交换眼神,又迅速垂下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相国的意思是?”泰安帝语气终于松泛了些,转脸看向神色莫名的老相国,询问。

    “既然一般刑罚不能用于当下,而王爷所犯之过又不能不惩戒,那——”老人终于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跪在殿中的萧珩,“不如改封晋王于临川,以示惩戒。”

    萧珩伏在地上的身影终于显出颓色,他闭目,借着衣袍遮挡转了几轮神色,才换出一副平静的神情,等着皇帝的最后宣判。

    满殿的朝臣却陷入一种无声的躁动,没有人猜到相国会提出这样的解决方法,大虞旧例,凡皇子皆封于各州,封一字王,以示尊荣,而如今,韦相国一句改封晋王于临川,原本的亲王便生生成了郡王,若是日后圣上不虞,便是连那宫人所出的端王都比他继承得名正言顺。皇上真的舍得这样对韦后的孩子?朝臣心里虽然疑惑,却自有判断,认定皇帝不会允了相国的提议,只是还是好奇皇帝神色,偷偷抬眼看他。

    泰安帝完全没预备韦相国会提出这样的方案,他这一生子嗣虽不算稀薄,但是和皇后所生的,不过是太子和这殿中跪着的萧珩,太子前些日子伤着腿,谁也说不准日后会如何,若是……大虞绝不可能让一个残疾来当一国之主,若是如今真按韦相国的提议,废了萧珩的亲王之位,日后他便再无继承之可能……韦氏一族,当真不怕?